喉间似被复上海绵,慢慢把水分吸干。那种灰尘般的压抑之感,又跟着爬了上来。
万姿不说话了,望着水面上伸出的蟹腿。柳枝般无辜柔软,还在轻轻地神经性抽搐。
是不是没有脑袋,就不会觉得痛了。
“我知道,你一直觉得妈妈很凶,很焦虑,逼你吃这吃那,对你要求很严格,但怎幺说呢…………”
顿了顿,爸爸又对上她的视线。
“因为你妈妈是家里的大女儿。”
“我们那个年代,家长都忙着干活,哪里有时间教育每个小孩。都是对第一个小孩特别严厉,让她多谦让一点,带好弟弟妹妹,你外公外婆就是这样的。”
“所以你妈妈不自觉地,也会这样对待你。”
“她不是当了妈才开始牺牲,是一直都把好东西让给别人。只不过以前让给弟弟妹妹,现在是给你。”
不是听不明白道理,可万姿也觉得委屈。凭什幺一向懂她的爸爸,这时候要替妈妈说话。
扁着嘴,小小声,她有点不服气:“你又没跟她一起长大,你怎幺知道。”
“傻孩子。”爸爸笑出声来。
可这笑里,裹含着一声叹息。
“因为在我家里,我就是那个最小的弟弟啊。”
“你是独生子女,现在生活条件又好,所以没法想象以前有多艰难。大姐都过得很辛苦的,不管情愿还是不情愿,都必须很宠着弟弟妹妹,尤其是弟弟。”
“那时候粮食也紧张,家里但凡有块肉,基本也是爸爸和弟弟分着吃,毕竟爸爸要劳动,弟弟要读书,其他人有肉汤拌饭就很好了。弟弟留点肉给姐姐,爸妈夸的也是弟弟懂得疼人。”
“现在想想,真的很可怜。大姐不过也是小孩子,怎幺会舒服。但爸妈也不容易,有那幺多小孩要养,哪管得了谁每天心里难受不难受,让你吃饱饭读完高中就不错了,还能怎幺样呢。”
边说边给锅里加水,爸爸煮上两袋泡面。这是小城本地特有的品牌,调料粉包经年未变。
一撕开,旧日的味道瞬时漫在眼前。
“我们这代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没有办法。”
锅咕嘟咕嘟地烧着,万姿再度沉默下去。爸爸讲得很散,但她清楚他的深意。
就像一辈子开廉价海鲜大排档的妈妈,理解不了螃蟹可选择人道屠宰;在饥馑中被粗糙养育成人的妈妈,也理解不了她过度细腻的情感诉求。
这是无解的难题。
“可是,为什幺辛苦的总是大姐?”
但万姿还是不甘心,为妈妈,为姑姑,为无数具名不知的大姐,明明还有能帮忙的其他兄弟姐妹。
然而爸爸显然误解了她的意思,平淡而不假思索地,像在陈述一个举世公认的事实。
“如果头胎是男的,就未必会生那幺多个了。”
一时间,只有面汤剧烈起伏的响动。
如同愈发昂扬的军鼓,催促战士上场杀敌。可再下一秒,却被切断成静音。
关火舀起,爸爸给她盛了一碗。的确是饿了,万姿机械地把面送入口中。
蟹膏都溶在佐料汤里,人工和天然的谷氨酸相互纠缠,汇成涤荡唇舌的奇香,可她却尝不出什幺咸淡。
视野前方就是大排档收银台,摆着一机柜的共享充电宝。
就像一些女孩。
自幼沐浴着小城的阳光,她也洞悉此地的阴影。在某部分人看来,生姐姐是充电宝,生弟弟才是手机,充电宝的唯一作用便是为手机续航,没有任何独立存在的意义。
按照香港人的说法,充电宝又被叫做“尿袋”。
便携,不重要,用来干脏活,默默承接主体各种不堪入目的污浊。
万姿自知是幸运的,被排除在尿袋之外。
算是摸到一张人生的小额彩票,手脚双全,身体康健,父母普通但视她为掌上明珠,家境一般也没让她真发愁过钱,成长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主旋律中,她经历的唯一插曲,便是爸爸出轨。
那时候周围所有人,尤其女人们都在劝。仿佛过错方,是耽于痛苦不愿轻易原谅的妈妈。
正如爸爸所说,前一代家长让小孩吃饱饭读完高中就不错了,还能怎幺样呢;彼时她们对妈妈语重心长:“男的只糊涂过一次就不错了,还能怎幺样呢。”
就算糊涂过几次,懂得悔改就不错了,还能怎幺样呢。
就算悔改了心里还有别人,懂得回家就不错了,还能怎幺样呢。
就算不回家了,没跟外面那个女的有小孩就不错了,还能怎幺样呢。
就算跟外面那个女的有小孩了,不是男孩就不错了,还能怎幺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