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动了动嘴角,才觉牙关生涩皮肉滞痛,不知方才在殿内,自己是如何平静地遮掩心思,答出这许多话的。
进宝提着灯笼侯在台阶下,见了他赶忙迎上来,“殿下。”
又看了看二皇子难看的面色,小声道:“睿王还在那边等着。”
萧知遇抬头望去,就见远远的宫门下立着一道身影,背着身立着,夜色中仍如刀锋清晰。
裴珩方才为何愿意说出投毒一事?萧知遇忽然想。
是因南衙失职在前,说出此事能给南衙免些责罚,还是因为两人那点情面?
若在十日前,他定然选择后者,若在昨日,他会选前者。
罢了。萧知遇选择不再去想。
今晚他已战战兢兢思前想后太久,倦于再去琢磨裴珩的心思。
他也并不想和裴珩碰面,和裴珩做了这段时日的夫妻,他知道裴珩的脾性,此时应是有怒意。
进宝果然悄声道:“睿王心情不佳,刚才大理寺卿和他一起出的门,吓得大理寺卿不敢吭声,抬脚就走了。”
正在气头上,见了面也是徒增争执。然而离开皇帝寝宫必须经过那道宫门,萧知遇只得照常走了过去。
宫门上方悬了两盏宫灯,幽幽洒下昏黄,金粉似的正落在裴珩肩上,裴珩已听到脚步声,并未回头。
他不说话,萧知遇更没有理由说话,一片静默间正要擦肩而过,裴珩忽而道:“我当时捎信与你,你就已经做好了今晚的打算?”
萧知遇一顿。
裴珩原是在意这个。
前两日裴珩写信告知投毒,他知道这是好意,但他也确实选择了利用裴珩,投毒第二次。
以裴珩与陆家的旧仇,裴珩只要肯在皇帝面前直言曾遭投毒,父皇必会相信,这是萧知遇重要的筹码。
即便未能说动父皇重审,最后也达到了让父皇对安国公彻底疑心的目的。
算计裴珩对他的好意,为陆霖筹谋,这事上他确实对不起他。
但既然裴珩当时已知是他的算计,却仍然愿意开口,应该已是权衡利弊的后果,裴珩要恨他便就恨他,只是他不明白,彼此早就心知肚明分道扬镳,这时又何必来逼问。
萧知遇停顿许久,还是说道:“多谢。”
谢裴珩愿意开口佐证。
裴珩却像被刺了一下,原还算平稳的呼吸急促起来,猛地转过头看他,面色极为难看,“你——”
萧知遇想了想,又低声道:“也抱歉。若睿王心有怨恨,今后向我报复,我也受得。”
这是真心话。
他说罢朝裴珩稍稍欠身,走出了宫门,往翠微院而去。
箭羽
此事虽交代了不外传,但隐隐的风声还是透了出去,很快朝臣之中便传闻那伙刺客来头不小,猜测纷纷。然而此事皇帝并未在早朝时提起,明面上便没了下文。
“他们八成已知道了是陆家,容深今早还来与我试探,”太子说道,面露深思,“是大理寺卿透出去的?”
说到这里,想起程大人昨晚听他们谈论陆家隐秘时,那表情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他又暗自摇头,“这般怕事,不至于选择立足危崖。”
萧知遇也不指望这事能瞒住:“宫墙并非密不透风,大理寺卿连夜进宫面圣,有心人都能打听出来,安国公自然能猜出。”
猜出便猜出了,横竖舅父已关在大理寺牢狱,安国公若不想再招惹嫌疑,就不敢轻举妄动。
只要私会梁氏这事还无人知道底细,安国公便不会有防备,这才是他们的可趁之机。
太子看了萧知遇一眼,忽而道:“你可曾问过裴珩是何看法?”
萧知遇一顿,就听太子接着道:“他若肯相助,事半功倍,你不如再好言劝说一番。”
萧知遇低下头,“大哥莫开玩笑,你也该听闻过他的脾性。”
太子岁数年长许多,当年并未在文华殿和他们一同读书,不怎么见过裴珩,对裴珩的印象多是长大后在朝堂上的模样。却也听说过裴珩当年如何在宗学行凶,打伤诸多宗室子,也听说过裴太妃当年气急了如何骂过陆家。
但他很快又想起昨晚裴珩和萧知遇之间微妙的氛围。
“平日如何不足以断定,危难时才见真章。”太子最后笑道。
之后几日风平浪静,约莫是因陆家旧案没有重审的苗头,安国公他们放下了心,然而到底心虚,针对萧知遇的手段便逐渐多了起来。
他身在宫中,外朝却不太平,影影绰绰地传起了是非。
有旧事重提的,说陆文桢当年谋反是为拥立萧知遇为储君,这等大罪,陛下当年还是轻饶了二皇子,如今嫁与裴珩,焉知不会再生祸心。
也有拿私密做文章的,他嫁入睿王府都已快两年,竟莫名又有人嚼舌根,戳着脊梁骨骂他自甘下贱,哪怕是皇帝赐婚,有些男儿骨气的便该自绝了断。
又有好事者翻出了前年那淮安王世子被裴珩重伤之事,说这两位本是同脉,竟在皇帝跟前闹到见血的地步,是因二皇子才起的纷争。后来又被振威校尉上奏弹劾,显然并非巧合。
传来传去,便骂二皇子如祸水一般。
萧知遇听了,心道淮安王世子当时调戏内侍被父皇责骂惩戒,这确是他的手笔,什么振威校尉,他的手哪里能攀得这么远。
这些手段倘若用在一名普通皇子身上,确实厉害,处处指责他手段残忍包藏祸心,在朝中坏了他的声名,招父皇猜忌。但他一个废皇子无权无势,声名能有何用,舍了便是。
比起这些,宫内的手段更叫他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