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很累。
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吃过晚饭,但总之是躺在床上了。手机屏幕显示时间为21:56,几乎是一个让她茫然的数字。没有倒计时,没有催命符,也没有冷漠的系统音催促她加快任务进度,似乎就这样突兀地失去了方向,如一所指南针损毁的航船在暴风雨的夜里漂泊在海上。
浮沉。
人生所有的意义只是浮沉,从黑暗、窒息的水下脱困,再被炙热的阳光所灼烧,再度潜入水下,哪怕焦渴也得不到半点救赎。
最大的意义是无意义的。
这似乎是一个永恒的伪命题,但潜意识告诉她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如果半夜醒来发现自己半跪在飘窗之上,一只手已经摸索上了窗户,她理当怀疑还有另一具意识在控制自己的身体。
然而并没有,也不可能有——她冲进卫生间用冷水洗了脸,试图从无端的梦境里将自己拯救。
惨白的灯光映着镜子里几乎有些陌生的脸。
“你们总是将这过程等同于死亡,试图保留所谓的‘灵魂’——你在畏惧它。”
“无论在哪个世界,人类都是一样的动物。从出生便会畏惧,一直到最终来临。”
……
“——死亡没什么好怕的。”
闪电将房间照得恍若白昼,惊雷在耳边炸开。混乱、模糊的记忆在逐渐回笼,祂的声音像是硬生生从镜中、水中穿过,直撞得最后一点决心鲜血淋漓。
指尖的钝痛将她多少拉回了现实,无意间碰倒的玻璃杯已经染上血液的颜色。她冷静地拧开水龙头,让最后一抹刺眼的颜色也被冲进下水道,得以清醒片刻。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以为回到原先的世界一切都能如愿——尽管这并非是她所许下的愿望。那位从始至终都是骄傲的,好像自己作为造物合该祈求祂的施舍,将一切行为举止都规训成祂所期待的模样。所以当事态超出祂的控制——如果这不在命定的因果之中,才会被算作是忍无可忍的挑衅。
水流哗哗作响的背景音里,她知晓窗外又作风雨。每晚的天气都差不多,早上醒来时只会看见阳光,和昨夜残花几朵,证明着雨夜来过。然而到了下午太阳又会逐渐被阴云掩埋,傍晚时分天际也许会呈现出一片壮观的火烧云。似乎违背了“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这句谚语的特性。
但她为何会记得这么清楚呢?脑海中的东西堆得太多太杂,哪一条信息从何处得来,其实早已分不清了。早过了每条通知都由辅导员转发至群里的年纪,而今像是与过往彻底地划清界限——她自己也做不到公平,如若舍弃过往的人生,那么她又为何是她自己呢?
又回到这个问题上来了。
她好像陷入一个无比简单却又复杂的困境,参考答案给出的是循环论证,并且让人在试图一探究竟时附上“略”这个直白的字眼。有许多人,绝大多数人似乎不会思考这个问题,人为什么是其自身,人又是为什么而活,如若从出生的一瞬间起的所有都是在为了注定到来的死亡做准备,又为何不甘心碌碌一生。
似乎都是闲着没事才会生出的话题——如若连温饱都无法满足,连最基本的干净水源都没有又谈何余力去追寻虚无缥缈的答案呢?然而人总归是要吃饭喝水睡觉的,顶多加上□□,灭人欲只是一句空谈,灭到最后无非是将自人性一同灭了。
她于此时才窥得几分活着的荒谬来。然而死了未必也好,既然有鬼魂的存在,那么想必死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牢狱——魂魄散尽之后有无地方可去呢?可见总是一场又一场的牢狱将被造之物束缚。
她于是毫无征兆地捂着脸笑起来,指尖伤口的血往下淌,几乎是将人染得狼狈了,她后知后觉知晓舌尖绽开的是蜜糖一般的甜。那一瞬间周遭景象轰然破碎,她站在微光点点的海洋里,四周悬浮着数不清的尘沙。
她目睹了一个世界的破碎,只在眨眼的时间,就已经快要记不清它的模样了。
神明垂着一条腿,坐于茫茫星海之间,祂的身下其实并无肉眼可见的支撑物,但姿势甚为惬意。面上并无太多神色波动,甚至没往顾无觅所在的方向看一眼。
顾无觅走过去,大抵是太近了,祂像是终于回过神来,没有起身,半抬起眼帘看她:“比我预想中的早一点。”
顾无觅心说既然能够通晓所有的过去与未来,又何来预想一说。
大抵是因为她的表情太明显,神明微微笑了一下,了然:“你还不明白。”
她应当明白什么?
“不必为已逝之物感到伤怀,”神明眨了眨那双绿色泛着春日生意的眼睛,只有这时顾无觅才能从她身上捕捉到几分熟悉的影子,“你总会习惯。”
顾无觅张了张口,没发出任何声音。
“由于情绪起伏过大而失声了么?可怜的孩子。”祂一手支着头,神色却并无语气所表现出的怜悯,“你会习惯的。”
习惯什么?习惯永远活在不定性之中,还是习惯听祂打哑谜?
“我说过,死亡没什么好怕的,”她倒了杯热茶,水雾升腾,将那双含着水波的眸子掩于热气之后,“有的世界人们相信转世,相信灵魂会在死后去往另一个世界。她们将此体现为对死后世界的幻想——与生前居所无二的墓穴、飞升的壁画、华丽的地下宫殿……”
“层层棺椁将灵魂锁住,再用红与黑困住不朽。”
“到头来你会发现这是荒谬的,”她笑了声,但顾无觅并没有笑,“于是死后她们便在漆黑的宫殿里打转,永远也出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