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扎好伤口,裴凛才将口中的纱布吐出来,额上已经一片冷汗:“我之前一直不明白程氏拿什么说服吐蕃、西羌、室伟三方与他们合作,现在我明白了,程氏不是纯粹的汉人,其子嗣在外漂泊数年,无论是程磊也好、程凤朝也罢,甚至他们的父亲程运恭,人生的半数时光都是在契丹。他们对大梁并无绝对的归属感,只要地盘够大,银钱够多,他们不介意让大梁彻底分裂。”
裴凛顾不得身上的伤口,欲要翻身上马,却被阿史那乘风拦了下来。
“世子,殿下命我等互送你入京。”
裴凛没有回头:“我必须去夏绥。”
哗啦——
铁甲砸地的声音响彻在破旧的院落里,阿史那乘风半跪在裴凛脚边,无比坚定的说道:“殿下命属下互送三皇子殿下入长安,认祖归宗!”
为时已晚
小舟行至泾水码头已是半夜,一轮明月高悬天际,在平静的河水中留下一弯细碎的银光。行船的船夫将绳索套在木桩上,引着客商走下船来。
忽闻一阵轰隆之音,无数飞鸟从码头西北方向的密林中腾飞而出。
江怀玉掀开幕篱上的细纱望去,除了被寂寂冷辉照亮的石板路,什么都看不清楚。
紧跟上来的路子勋低声道:“前面便是安定郡,咱们先在郊外的馆驿歇息一晚,明日一早便进城。陇西特产寿梨木,您上次帮了我,这回定然会给您一个满意的价格。”
江怀玉收回目光,面色被月光照得颇为苍白,她最近总是心神不宁,也不知是晕船还是在蒲津遇到军队急行军带来的不安,她总觉得自己不应该在晏清姝离开庆阳后,便直接南下。
月光澄明,却苍白的令人感到阵阵凄凉意,江怀玉站在码头许久,直到再也听不见呼啸而过的马蹄声,才收回徘徊许久的目光,于寂静中任由心中的叹息飘散……
向来冷静自持的裴凛,在这薄凉的夜色中越发焦躁。他的心忽而像火烧着,忽而像被泾水淹没,忽而又如崆峒山[1]嶙峋的山石,被压着、刺着、刮擦着,没有一刻是舒展的。
他夹紧了马腹,压低了身体,尽可能的让自己快些,再快一些。
身后紧随而至的阿史那乘风领着一众麒麟卫,只是默默跟随,再不敢说出一句反对的话。
或许在他的本心之中,也是希望裴凛去往夏绥的。
他的殿下被禁止进入长安,她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让朝臣无法拒绝的理由,可这个理由获取来的代价太高,阿史那乘风以前是保持相信的,但当殿下命他护送裴凛入长安时,所有的信任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他的殿下,已经在做最坏的打算了。
或许从一开始,殿下要走的这条路就是九死一生。
阿史那乘风焦灼地蹙紧眉头,两条犹如宽阔黄河一般的眉毛,像八字似的弯垂着,近乎连成了如同长城一般的天际一线。
此时此刻,夜阑人静。
葛力酋收到了前方斥候的回报,晏清姝站在篝火前,想念着裴凛,思考着阿史那乘风是否已经抵达。
*
五月末的阳光从夏绥的东方升起,营地的炊烟已经散尽,葛力酋站在烽燧之上,静静观察着寂静无声的大梁城邦。
他上一次抵达这里时,与他对垒的将军姓潘,他记得对方有一个极为善战的女儿,打得素剎无力招架,只可惜英年早逝。
整军完毕的素剎走到他父亲的身侧:“各个烽燧来报,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隘口处也无异常?”
素剎:“没有,隘口外五里的乱石堆也没有丝毫异样,这几日沙漠中心非常的热,除了围绕绿洲建立的几处城镇外,没有发现一个人。我们沿路设立的几个哨点都没有发现敌军的踪迹,想必是一直龟缩在绥城不出。”
葛力酋点点头:“让隘口守卫看好石块和檑木,一旦出现意外,待我军最后一人退入隘口后,立刻堵塞隘口。”
“明白,父亲。”素剎道,“不过,我们当真要如此忌惮梁军吗?如今大梁四分五裂,虽然程磊是个出尔反尔的家伙,但无论如何,他也不会让他们的公主和王爷活着离开夏绥。我们只要将人堵在这里,其余的让他们大梁人自己争斗不好吗?”
葛力酋轻轻叹息:“你的皇伯父可不会允许你我玩忽职守,呼述穆尔已经一个月没有朝觐,这可不寻常,虽然明面上说是去往波斯帝国学习,但我总觉得我们离开城邦时,三王子莫康尼的笑容别有深意。”
素剎:“父亲是觉得,呼述穆尔潜伏在某一处,等着渔翁得利?”
“或许。”
素剎蹙眉:“那我们……”
旷野上突然响起密集的号角和震耳欲聋的战鼓,中军皂旗挥舞着霞光之下,万千将士如同墨点一般攒动,咴咴马蹄和擂擂战鼓,终于唤醒了这片沉睡的大地。
葛力酋喃喃道:“终于……”
晏清姝站在城楼上,遥遥望着立于战车之上的程凤朝。
她只略微一扫,便猜出了程凤朝的应敌策略。
在干旱旷野上作战,明显是室伟人更胜一筹,但程凤朝在夏绥七八年,也并不是毫无把握。他将禁军重新划分,让这些几乎没有上过战场的富贵兵与牙兵营合并在一起,担任前锋,而将夏绥的前锋和宁夏卫分为两个东西两个大营,立于两翼,中军则完全由夏绥军的主力担任,至于狼川铁骑和麒麟卫,则分别由顾澜和高丘统领,与两翼担任游骑之责。
这是完整的六花阵,独属于李卫公战阵之神的六花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