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赵元生不是第一次进来。
只不过以往进到这里,他都是站在外面的那一个,从未想过有天,自己也会成为其中一员。
天牢地处皇城附近,说是天牢,其实是在地下,周围很潮湿,铺散在泥地上的稻草全都冒着湿气,用手指一捻,稻草都成了碎渣。
赵元生头一遭穿上这身囚衣,值得庆幸的是,一般人穿上这衣服大多到死都没能脱下,所以每件囚衣都只穿了一次,他身上这件,还算干净。
狱头时不时在牢房外巡逻,透过栏杆之间的缝隙,打量里头的人,嘴里不断发出啧啧声,似不屑,又似轻蔑。
赵元生权当没听见,自顾自的躺在湿润的稻草上,那叫一个悠闲自在。
狱头走了第三个来回时,忍不住停住脚步问了一句:“那人是你杀的吗?”
赵元生原本是闭着眼,听见这话,随即睁眼,眼底一片澄澈,倒是没有立刻回答,目光穿过了栏杆的缝隙,对上他那探究的目光。
“是,也不是。”
这话说的倒是云里雾里的,狱头更是摸不着头脑,索性一甩手,气愤离开。
赵元生便又合眼,静静的躺在那不说话了。
然而下一个来此的人,却不是狱头。
“四弟,睡得可好?”
屋里平白起了这么一句,赵元生半梦半醒的,还以为是在做梦,但意识很快清明。
知道了来人是谁,他也并不着急睁眼,索性继续躺着,顺便还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元祁特意屏退众人来此,此时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这还是多年来,他第一次叫出这么个名字。
这一刻,仿佛回到了从前他们都还年少的时候,只不过那时候,距离此时,已经太远。
远到甚至追忆都不知从哪儿开始,唯有一句四弟记得清楚,比名字更深刻。
“别装了,我知道你是醒着的。”
赵元生倒也不是装,就是最近睡得太少,实在是困,不过眼睛确实是闭上了,但耳朵一直听着周围的动静。
他这位二哥可不是什么善茬,指不定哪句话不如意就把他打杀了。
这是在天牢里,是人家的地盘,他得时刻记住这一点,只不过嘛,最关键的一环还没连上,还需他再加一把火添一把柴才行。
于是赵元生终于是睁开眼,从地上缓缓坐起身,不慌不忙的看向牢里的元祁:“圣上倒是有闲情,还特意跑一趟认个亲。”
元祁面无表情的站在那,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印象中,自己的四弟应该只有不到腰那么高点,怎么一眨眼就长到这么大了?
然后他很快想起来了,那是十几年前的时候,距现在早已经很久很久了。
思绪仿佛一下回到了那时候,那时,赵元生还是元生,跟在自己屁股后面,一口一个二哥的叫着。
元生个头矮小,每次追在后面都会摔上一跤,他知道,二哥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回头看一眼,那么他就可以趁机追上去。
但这一次,元祁始终没有回头,无论元生如何撕心裂肺的叫喊,他都不曾见到哥哥回头看他。
后来元生才知道怎么回事。
宫里的宫人闲时最喜欢议论,从宫里的事说到各大皇亲国戚,然后再说到宫外的各种新奇玩意儿,因此,元生没事就喜欢跟在她们身边听个乐子。
元祁不搭理他的那段时间,他常听宫人们说,父皇要把皇位传给他,将来的皇帝就会是他。
这时候,元生就会好奇问上一句:“父皇为何不传给二哥?”
在他印象中,二哥可比他厉害多了,能文能武,脑袋也聪明许多,喜欢二哥的人比喜欢他的人多了去了。
元生不懂朝堂之上的事,对于此事并未作他想,元祁也知道这个四弟是个只知玩乐,不懂朝政的傻子,但谣言一经传开,他心底生了芥蒂,对四弟再回不到从前。
元祁不止一次想着要是母后的孩子只有他一个,这样也许会更好,对谁来说都好。
于是他做了,带着元生出宫去,送他去了禁林,之后父皇母后也曾派人去找,最后找到的却是尸体。
只不过那尸体是假的,知道真相的除了元祁之外,都死了。
所有人都以为元生死了,可他不但没死,反而活得好好的。
他失去了之前所有的记忆,连自己的名字也忘了,变成了京城里头,游街串巷的小乞丐中的一个。
后来赵家人找到他,当时的百年画馆师傅说了一句,他同四皇子有几分相像,赵老爷便给他却名为赵元生,希望他有朝一日也能如皇子一般飞黄腾达。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本应该被世人遗忘的名字,不过短短两年,元祁就发现了踪迹,为了斩除后患,让赵家人彻底消失。
那一晚,火光连天,元祁蒙着面,身穿黑衣,在四散奔逃的人群中看见了那个模样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赵元生,一下便认出了他。
然而大火烧光了所有的一切,遍地都是烧焦的尸体,至于元生是否身在其中,元祁并未亲眼所见,后来再见到已是几年后的科举考试中。
这位从小就爱跟着自己的四弟,再见到自己,却像是第一次见面似的,元祁也曾派人调查过一段时间,这才得知他幼年失忆,对于有他存在的过往早就忘了个一干二净。
元祁便犯下了最后一个错误,将赵元生留在身边,让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事。
他总以为这样一来,这位四弟便永远在自己掌控之中,却没想到时隔多年,他一直在暗中调查旧案,正好无头尸继而连三出现,扰得他日日心神不宁。
赵元生在查案,他便在暗中调查,俗话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元祁,十七年前是黄雀,十七年后四弟依旧是那只翻不了天的螳螂而已。
元祁从回忆里收神,面上没有半分不悦,语气依旧平和:“你是我四弟,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不管你承认还是不承认,我也永远是你二哥。”
赵元生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笑到后面用手按住了肚子,末了忽然止住,冷声道:“你的四弟,早在十七年前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