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道道伤口何止落到他身上,也落到了我心里。
天地茫茫,哪里才有我二人的容身之所,没有战乱,没有背负,没有牵挂,只有我和他在一个与世无争的地方安安静静过点小日子。
我的将军再也不用带兵出征,身上再没有新的伤疤,不用让我悬着心日日夜夜等战报,可这混乱到今日不知明日事的破烂天地,真的有那样的地方存在吗?
就算有那样的地方存在,我眼前这个祭奠上这条命也要守故人诺的一根筋,又会跟我走吗?
我在床边坐了一夜,看了一夜,想了一夜,想到最后,只有屈云笙那句话留在了脑海中——这个没有遮挡的世界,每个人都拿出赤裸裸的人性相互搏杀,每个人都有自己宁死不改的道,我要如何面对这个血淋淋的战场?
他不知道如何面对,选择了逃走。
如今却轮到我了……
我看这眼前睡着的人,自嘲似的苦笑一声——逃走?这辈子是不可能了。
既然已堕入深渊,就在深渊里溺死好了。
你要王位我给你,你要……
我守在床边一整夜,秋荑中途又进来灌了一回药,一直到第二天日中,子玉都还没清醒,只从呓语状态进入了熟睡状态。
我看见他逐渐舒展的眉眼,心里松了口气,轻轻摩梭着他的手指,在他旁边说着些无聊的话。
“子玉,你知不知道在我们那边,生病了会住院,医院有医生,有护士,有病友,我有次打篮球摔骨折住院,我那群队友买了一堆好吃的到我病房里,让我看着他们吃,他们吃完了,探病也探完了,最后是被我用枕头砸走的。”
“我住院时遇到一个熊孩子,他天天抽风一样开门关门,力气还挺大,逮谁骂谁,连父母也骂,最后我忍无可忍了,拄着拐杖把他叫到厕所恐吓了一顿,他才收敛的,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吓得叫我老大的模样,特别逗。”
“我读大学那会儿,手里没钱,我跟我爸关系不好,就没用家里的钱,我就每天上完课去做家教,做完家教就坐最晚那班地铁回学校,地铁上只有疲惫的归人,大家都很安静,年纪轻轻就有不少人有少年白,那时候我就在想为什么科技这么发达了,但大家都过得这么辛苦,要是回到原始社会,每个人摘野果喝泉水住山洞打打猎,死了也就死了,不看病不抢救不用担心医疗费,是不是会轻松点,你觉得我这个想法怎么样?”
就在我絮絮叨叨个没完的时候,子玉突然半张开眼,看着我挤出一抹笑:“你能不能……消停会儿……我梦里全是、你的……聒噪。”
我心里一喜,握紧他的手:“你感觉怎么样,还痛吗?”
“痛啊,这么多年……就没这么……痛过。”他自嘲似的笑了笑,眼眸黯淡,“我以为我会……死在乾溪。”
“你别说话了,养养精神,我守着你睡一觉。”我捏捏他的手,“睡一觉就精神了,到时候再说也不迟。”
子玉看着我,神色终于缓和了一些,他点点头,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我一直坐在床头塌下,拉着他的手靠着床沿闭上了眼,他的呼吸声离我很近,这让我莫名安心。
到了夜里,子玉终于彻底清醒了,秋荑、孟阳和何伯都跑了进来,秋荑又把子玉的伤口检查了一遍,换了药,把子玉裹成一个粽子,子玉行动不便,只好坐在床上对我们简单描述他的逃生经过。
“那日在葫芦口,我杀了吴军主帅后以为自己回不来了,便抱着最后一战的觉悟和吴军进行殊死搏斗,是我那些水师兄弟救了我……他们用自己做人墙,一个接一个掩护我逃走,我本不想走,却被商戎推下了水,落水的位置又恰好有急流,我被急流冲到了一个岩石滩,可全身都动不了,又看见江上有吴军的船回撤,船上有人发现了我,我想着被吴军抓住也是死,还可能被用来做谈判的战利品,便想着一死了之,就在我想着该怎么自尽的时候,便看见威风来了,我也不知它是如何找到我的,我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爬上了马背,它带着我在密林里穿行,甩开了吴军,还为我寻野果充饥,最后穿过密林上了驰道,它便一路沿着驰道走,走到林地的范围后它似乎认出了路,便一路飞奔将我带到了这里……事情就是这样。”
他缓了一口气,看向我:“后来怎么样了?”
“楚国胜了,歼灭五万吴军,徐国国君称愿意永远归楚。”
子玉默默看着我,我知道他想问什么,若敖氏和王军延误回援的事我不可能不查,查出什么没有?
但我装作不知道,什么也没说,他便什么也不问了。
一行人退出屋外后,我叫来何伯:“这段时间好好照顾莫汐族长,不要对任何人说他在此处,也不要跟他说任何外面的事,只说一切如旧便可。”
何伯似有隐忧:“公子,这林地四通八达的,如何瞒得过,老奴可听说若敖氏似乎有变动。”
连他都听说的事,想必林地早就讨论的沸沸扬扬了,商贸发达的地方就爱坐论天下事。
若敖氏以伯叔为首,直接撕破了浣县的口子,若敖氏连常规军同临时农人军在内的十二万众一起朝景氏封地进发,一天之内便占领了景地的八个县府,熊玦几乎调动了所有王军赶往景氏封地,和若敖氏于景地九鹿山对峙。
“别让他出门就好,我要去郢都几天,他这几日行动不便,也出不了这宅院,就让他在这院中好好养着。”
“是,公子。”何伯领命去了,孟阳走到我身边:“大人,我们何时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