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徽柔和了眉眼:“我没有转移话题,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明白了一件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护不住自己想要保护的人,真想护她万全,就得让她站在最高处。我的反心,由此而来。”
许迦叶闻言不由一怔。
“如果非要说我和陛下有什么私仇的话,我恨他那样待你。”
他永远忘不了,秋猎场上,许迦叶骑着高头大马,挽弓搭箭,红衣迎风猎猎,身姿矫健挺拔,眉眼间尽是张扬与肆意,风华绝代,宛若天人。
这样一个人,生来就是要享堆金积玉、快心遂意的好日子的,她不能跪人,应是众人跪她。
他会跪在离她最近的地方,这才是他想要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许迦叶垂下了头,沈徽的声音、表情,乃至他整个人都在她的耳际与视野中渐渐变淡,终至淡不可见。他快要消失时,许迦叶才开口,她的话语仿若这方天地唯一落到了实处的东西:“两年前,三月廿二,金銮殿上,你也在,你应当没有忘记当时发生了什么吧。”
他亲眼目睹过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病,见过她最没有尊严的模样,纵使原先有什么心思,经此一事也该烟消云散了。
结盟以来,他们一向只谈公事,抛开利益,连淡如水的交情都没有,如今他摆出一副剖陈心迹的虚伪模样,是觉得她很好搪塞吗?
她自有她的高傲,轮不到任何人轻视。
沈徽呼吸一滞,心头翻起密密麻麻的痛意,他想去握许迦叶的手,可手刚伸到半空,许迦叶便把两只手都放到了桌子底下。
许迦叶低垂着眼睫,声音波澜不起:“我们说白了只是盟友关系,我能理解你不愿对我推心置腹,但你不应试图欺瞒我。君子待人以诚,丞相此举,可是君子所为?”
她站起身,沉声道:“我告辞了,坦诚与否,个中利弊,你不会不清楚。你连最基本的权衡利弊都做不到,依我看,我们的合作没有必要再继续了。”
“迦叶!”沈徽不复平日的沉稳与淡定,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快步走到了许迦叶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他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和你透个底吧,我未必能活到那时了,这是我也未曾预料到的,实在是对你不住。”许迦叶淡淡地笑了一下,绕开了沈徽,朝门外走去,姿态从容自若。
她此来本就打定了主意,沈徽若能对他坦诚相待、开诚布公,她自会用余力送他一程、聊表歉意,也算是全了这么多年的盟友之谊。
如今看来倒是不必了。沈徽既有信心能自己应对一切,她何必多管闲事,平白讨嫌。
沈徽怎么可能信,许迦叶是武中魁首,虽有沉疴但远不至此,疯疾虽摧残精神,却也不是危害性命的病,她只要好生保重身子,定能龟鹤遐寿。
他嗓音喑哑、语气急切地道:“你纵使是想搪塞我,也莫要说这样于己不利的话,倒不如咒我。”
许迦叶见她的真话被说做是搪塞,心中觉得好笑,懒得辩白,洒然前行,余光无意间扫过左侧的墙壁,她怔了一瞬,停下了脚步,将目光投了过去。
墙上的一幅字吸引了她的全部视线。
周遭突然安静了下去,一时间落针可闻,盛大的荒芜过后,混沌初开,乾坤始奠,万物初生,一朵又一朵枝条柔嫩、娇艳欲滴的花朵渐次在她心中盛开。
只一瞬,凛冬已过,她被春风裹挟着,来到了春天。
她屏住了呼吸,脚步轻柔地走到了那副字前,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这会不会是一场梦?
这会不会是她的幻觉?
她睫羽微颤,抬手想要触碰,手刚伸到半空,便近乡情怯般收回了,眼神恍惚,声音飘渺得如同一缕轻烟。
沈徽亦步亦趋地跟在许迦叶身后,听到了她那微不可闻的呢喃。
她在念诵纸上的字。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沈徽离得近了一些,走到了许迦叶身旁,他侧过头望向她,一滴泪正顺着她的脸颊滑落,砸进了他的心间。
许迦叶突然看向沈徽,她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袖,像是想要确定什么,不住地询问着,眸中透着些许仓皇:“这里确实有一幅字,对吗?你是不是也能看见它?告诉我,这不是我的幻觉。”
沈徽轻轻攥住了许迦叶的手,牵引着她的手,触碰到了墙上的字,他的目光柔和而包容:“你碰到它了,它是真实存在的。”
纸上的暖意顺着指尖蔓延至她的全身,许迦叶的眼中似有星光闪烁。
“你不知道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因为这个世界没有《诗经》,没有以捆束荆条寓意情意缠绵的习俗。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今夜究竟是什么夜晚?让我同我的心上人相会。
原来是我们的新婚之期。
这是殿下的笔迹啊。
“你从何处得来的这幅字?”许迦叶眼含期盼,眸中泪光晶莹,她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自己的病,忘记了这两年来的所有痛苦与挣扎。
即便世人皆厌她,殿下亦会怜她,这世上唯有殿下愿意无条件地接纳她。
她已不奢求能同他再续前缘,只盼能再见他一面。
侯爷的还魂引(七)
沈徽不明白这纸上的八个字意味着什么,却从许迦叶的神情与举止中意识到这幅字于她而言有着重若丘山的意义,她少有情绪如此外放的时候。
他如实回答,不知为何,心中竟隐约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数月前,我于紫宸殿面圣,风吹落了桌上的字,我捡起来欲放回桌上,陛下说练笔之作,沾了灰尘,不必归还,命我随意处理。圣人笔墨,不可损毁,谨慎起见,我将其带回来挂在了书房里。”